原標題：462人夢碎大理！民宿老板招股集資后“消失” 一場風花雪月的詐騙
被引渡回國那天，朱春榮很開心，一路談笑風生。
警察訓斥他：“笑什么，犯了這么大的事情，在國外到處跑，花了多大警力才把你帶回來？”他不笑了，但沒有表現(xiàn)出悔意，“整個人狀態(tài)都擺爛了。”
這個43歲、相貌平平無奇的民宿老板，涉嫌集資詐騙和非法吸收公共存款。截至6月6日上午，全國各地共有462名受害者向警方報案，實際受損金額高達4833萬。
逃跑前一天，朱春榮還在跟股東簽約，騙了最后幾萬塊錢，帶著去了泰國賭場，結(jié)果“搞了兩把又輸了”，簽證到期后，他又到越南胡志明市，一邊逃亡一邊旅游，直到5月初被捕。
這場長達兩年的連環(huán)騙局，從2022年初持續(xù)到2024年初，具備近年熱門詐騙電影中常見的獵奇元素：突然消失的男人，立場不明的女人，精心制造的幻象，以及吞噬一切的貪婪。
但詐騙地點不在東南亞，而是風花雪月的大理——一個被無數(shù)浪漫敘事塑造的烏托邦、后疫情時代都市打工人心馳神往之地。
浪漫和詐騙，看似割裂，實則最為相配。
“殺豬盤”
靜謐的古城巷子深處，忽然響起挖掘機的噪音，木子小鎮(zhèn)客棧的兩扇木門大開，滿地散落著磚頭、床墊和馬桶，黑色砂石從天而降，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粉塵，一位戴著厚口罩的施工人員說，這里很快就會拆除完畢。
6月2日，在尚且完好的民宿前臺，還能看到上任老板殘存的經(jīng)營痕跡，懸掛的小黑板上寫著推薦旅游路線，木柜上擺放著一整排過往榮譽：互聯(lián)網(wǎng) 店長認證、優(yōu)質(zhì)移動互聯(lián)網(wǎng)營銷酒店，一張證書上寫道，“定居大理的木子，您在‘第二屆云南生活方式短視頻大賽’中榮獲三等獎。”
木子原本是這里的老板娘，2024年3月11日，她的丈夫朱春榮突然消失，電話不接，消息不回，朋友圈也關(guān)閉了。當時是他 給股東分紅的最后時限，中午11點左右。
手機被股東“打爆”時，木子正在給民宿客人泡茶，她立刻回家挨個房間找，沒發(fā)現(xiàn)丈夫的影子。
朱春榮似乎是匆忙離開的，拖了一個中號行李箱，扯了四件衣服，還拿走了一盒隱形眼鏡，以及他本人的護照。木子在床頭翻找，想知道丈夫是否給自己留下什么東西，結(jié)果什么都沒有，她崩潰了。
與朱春榮一同消失的，還有股東們的分紅和投資本金，此前朱春榮已經(jīng)拖欠了一個多月，他曾以各種借口搪塞，包括“父親得癌癥急用錢”、“臨近過年，銀行暫停辦理對公業(yè)務(wù)”、“規(guī)避個人所得稅”、“懷疑財務(wù)貪污了錢”等等。
股東迫切地想找到朱春榮對峙，一批人飛往大理，走進另一家他用于招股的客棧，結(jié)果得知，客棧根本不在他名下。幾位寧波股東趕往他的農(nóng)村老家，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，他父親根本沒得癌癥。又有一些股東從木子口中得知，財務(wù)也是虛構(gòu)的。
“殺豬盤”三個字，頓時浮現(xiàn)在大家的腦海里，僅半天時間內(nèi)，受害者就從十幾位增加到上百位，他們在全國各地撥通了報警電話。
立案后，大理警方立刻追查朱春榮的行蹤。乘車信息顯示，他先去了廣州，又買了到昆明的火車票，警察去昆明守著，結(jié)果沒蹲到他，他的行程里又出現(xiàn)多張機票，其中一張飛往西雙版納，幾次“障眼法”幫他混淆了警方的偵查視線。最終，他成功消失在眾人的視野里。
拆遷中的木子小鎮(zhèn)民宿
找不到朱春榮，怒火燒向了被留下的妻子。
損失了39.8萬的文君，在事發(fā)第二天趕到民宿，發(fā)現(xiàn)所有房間都被翻得亂七八糟，木子坐在樓下一張白色桌子旁，戴著黑色帽子、黑色口罩，被討債的股東和手機鏡頭團團圍住。
文君在現(xiàn)場聽說，朱春榮失聯(lián)當天，第一批要債的五位股東搶走了木子的首飾，逼她在各個網(wǎng)貸平臺借了18萬，每人分得36000元，回本后，就退出了受害者群。還有股東開走了朱春榮的“傳祺”汽車，拉走了他茶葉店剩余的茶葉。
隨后的兩天，陸續(xù)趕到的股東擔心木子逃走，拿走了她的身份證和護照，輪流“看守”她，木子的生活作息正常，到了飯點就點外賣，文君覺得她“超乎尋常地冷靜”。
3月12日晚上，木子給兒子洗澡，文君在門外守著，她聽到屋內(nèi)傳來小孩子的疑問聲，“媽媽，爸爸去哪里了？”
“死了。”木子回答。
“死了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死了，就是再也不會回來了。”木子的語氣從憤怒到平靜。
烏托邦和浪漫愛
今年事發(fā)前，這對夫妻的形象與詐騙并無關(guān)聯(lián)，他們出現(xiàn)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，是以一對相差14歲的恩愛情侶身份。木子曾在豆瓣、貼吧、公眾號發(fā)帖，講述他們的故事，為民宿招攬了一批又一批游客——
2015年8月，二人相遇在廣東開平市赤坎古鎮(zhèn)的客棧，當時木子是20歲大學生，在青旅兼職，朱春榮是34歲背包客，正好來古鎮(zhèn)散心。兼職結(jié)束后，木子買了一張站票，從廣州站了28個小時到昆明，又從昆明站到大理，跟朱春榮談起了戀愛。后來，木子休學一年，兩人一起在大理籌建民宿，民宿的名字以木子命名。木子在公眾號個人介紹中寫道，“用兩天時間跟一位有趣的男人廝定終生！”
一位讀大學的柳州女孩在貼吧看到了這個故事，產(chǎn)生了強烈共鳴，她當時在跟相差七八歲的男友戀愛，擔心父母不同意，“我就覺得她好有勇氣，愛情要不分年齡，不給自己設(shè)限，他們的愛情非常美好。”女孩畢業(yè)后到大理旅游，住進了木子小鎮(zhèn)民宿，后來成為了投資股東。
當年還有女生特意模仿木子，買站票到大理，想親眼目睹他們的愛情。木子小鎮(zhèn)公眾號文章下，全都是熱烈的評論，“佩服你的勇氣”“祝福每一對認真去愛的人”
“相信愛情源于木子小鎮(zhèn)。”“在大理，親吻不需要理由。”
那是一個鼓勵“勇敢愛”的年代。2014年公路片《心花路放》播出，一時間風靡大街小巷，蒼山洱海，浪漫的邂逅，讓無數(shù)文藝青年心馳神往，電影掀起了“逃離北上廣， 去大理”的時代熱潮。
一位在大理十幾年的民宿老板見證，電影播出后，大理的民宿肉眼可見地增多，幾乎天天爆滿，一個沙發(fā)位也要三四百塊錢。木子小鎮(zhèn)在2015年圣誕節(jié)開業(yè)，也是那批旅游紅利的受益者，朱春榮和木子的愛情故事頗受客人歡迎，他們還在民宿設(shè)計了一面情侶留言墻，電影中的男女主角就是在類似的留言墻前相遇。
木子小鎮(zhèn)民宿（圖源木子小鎮(zhèn)公眾號）
在一張拍攝于2017年的照片中，朱春榮留著平頭，身著一件白色衛(wèi)衣，坐在民宿樓下的茶桌前，他面帶微笑，手持公道杯，將茶湯澆到茶海上，背后是占滿一面墻的紅木柜子。
朱春榮總是招呼客人過來喝茶，席間娓娓道來自己的往事。他說自己是浙江寧波人，畢業(yè)于成都中醫(yī)藥大學，在體制內(nèi)醫(yī)院上過班，對朝九晚五的日子厭倦后，就辭職做了背包客，走遍了中國20個省份180多個城市，還曾走318川藏線經(jīng)拉薩到達尼泊爾，途經(jīng)5000多公里。遇到木子后，兩人一起上路，去了麗江、香格里拉、稻城亞丁，最后定居大理。他們一直都租房，朱春榮的言談間，表現(xiàn)出對買房的不屑。
因此客人對他的印象是——不隨波逐流，喜歡過瀟灑自由的生活。一位客人欣賞他，在文章中用大冰的話，贊美他的生活方式，“既能朝九晚五，又能浪跡天涯”。
朱春榮廚藝很好，客人付20塊錢就能吃到他的“私廚”，他幾乎每晚都組織狼人殺局，義工、客人和其他客棧老板都會參加�？腿藗兏择{游，去沙溪古鎮(zhèn)、諾鄧古鎮(zhèn)、茶山、騰沖，這些都是當時未被開發(fā)的小眾路線。
去瀘沽湖的路上，朱春榮開著車，一路和客人說說笑笑，坐在后排的一位義工X當時心想，“一輩子在這里庸庸碌碌也挺好。”X離開大理時，在朋友圈寫下，“大理給了我一個家，是他（朱春榮）和木子親手鍛造的家。木子小鎮(zhèn)總會給人太多情誼太多留戀。”
這種烏托邦的氛圍下，很多客人都跟這對情侶建立了情誼。有一次木子到臺灣墾丁旅游，發(fā)朋友圈表示，要寄明信片給每個持有木子小鎮(zhèn)居民卡的客人。朱春榮自制了茶葉小青柑，也會寄給客人們品嘗。一些客人不僅參加了二人的婚禮，還去了他們兒子的滿月酒。
住店客人收到的木子小鎮(zhèn)居民卡（圖源木子小鎮(zhèn)公眾號）
跟客人建立信任后，朱春榮會自然地說起“眾籌民宿”，來招攬投資。他向客人展示過自己的履歷，體驗過200多家青旅，2013年在蘇州開了第一家青旅，還在臺灣民宿當過一個月義工，回來后又在廈門經(jīng)營青旅。
他對這一行表現(xiàn)得“輕車熟路”，且不止一次提到“要開一百家民宿”的目標。很多年輕人羨慕他的人生態(tài)度——踐行了理想主義的同時，還擁有一份成功的民宿事業(yè)，心甘情愿地加入他的陣營。于是，在一群客人的投資支持下，朱春榮在2017年建立了木子小鎮(zhèn)2號院，又在2019年底發(fā)布了木子小鎮(zhèn)7號院招股書。
投資初期，他從未 過給股東任何高額回報，至少在疫情前，他都維持著富有情懷的民宿老板形象。
財富幻象
變化發(fā)生在疫情第三年。
當時大理民宿業(yè)被重創(chuàng)，跟朱春榮相識十多年的民宿老板劉旸，十幾個月內(nèi)就虧了一兩百萬，有的民宿老板直接關(guān)店跑回老家，留下雜草叢生的客棧，再也沒回來。劉旸和朱春榮最清楚彼此的生意情況，“不可能掙到錢”。
“我肯定不會給股東分錢，因為自己都虧得像狗一樣，還得著到處借錢。”劉旸說。
朱春榮卻反其道而行之，2022年到2023年下半年為止，木子小鎮(zhèn)股東們的分紅都能準時到賬，且金額不少。
這一時期，朱春榮的行為開始有違常理，他試圖營造出“沒有虧損”的對外形象，同時大肆宣揚擴張新店的計劃。
2022年3月22日，他跟成都股東介紹，要在舟山開第八家分店，在他的構(gòu)想里，這是一家集餐飲、住宿和旅游產(chǎn)品的民宿，朱春榮稱之為民宿2.0版。而就在3天前，長沙的股東收到木子微信的通知，木子小鎮(zhèn)第十家店已經(jīng)確定，定位在寧波四明山。
到了2022年12月18日，昆明股東又收到消息，木子小鎮(zhèn)大理璽院精品民宿即將試營業(yè)。朱春榮依托這些“新店”，出售他自創(chuàng)的“房間股”，即每個客棧按照房間數(shù)量拆分股份，吸納資金。
這番逆經(jīng)濟規(guī)律的操作，“嚇跑了”真正懂商業(yè)邏輯的股東，卻為朱春榮篩選出一批更為忠實的擁躉——沒有金融知識儲備，但又陷入經(jīng)濟焦慮的一群人，他們急需一位“生意之神”帶領(lǐng)自己走向致富道路。
朱春榮偽造的盈利報表（圖源受訪者）
四川女孩鄧佳是其中一位。2019年12月，她被診斷為乳腺癌中期，三周做了三次手術(shù)。就在她出院前一天，武漢封城了，她輾轉(zhuǎn)回到農(nóng)村老家休息，后來全國封控，形勢嚴峻，鄧佳被村里特批放了出去，獨自一人跑到成都化療、放療。她休了九個月的病假，其間只拿到60%的工資。
雖然身體狀況日漸平穩(wěn)，但癌癥就像是一個定時炸彈，隨時可能復發(fā)，而鄧佳一年十萬左右的收入無法與之抗衡。她也不能依靠家庭，讀大學時，父親在外打工意外去世，母親獨自干農(nóng)活為生，無法提供經(jīng)濟支持。
憂心忡忡的鄧佳，在2022年3月15日，忽然看到朱春榮發(fā)了一條朋友圈，他在慶祝一位股東大哥拿著分紅換了一輛車。
“羨慕死我了。”鄧佳給朱春榮發(fā)消息。
朱春榮立刻向她介紹，那位大哥是木子小鎮(zhèn)創(chuàng)始人之一，投的是“原始股”，享受木子小鎮(zhèn)所有店鋪15%的收益，這回一次性分了20萬左右。
見鄧佳有興趣，朱春榮開始推銷“原始股”，在他的講述中，原始股東原本只有十個席位，現(xiàn)在恰巧空出一個位置，條件是一次性需要投5股，共11萬。他重點強調(diào)了“保底15%的回報率”——“也就是我們365天，天天不做生意，你也能每年底躺著拿錢，16500元的分紅 的呀。”
聽到肯定會保本，鄧佳心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，“太劃算了，就算以后身體出現(xiàn)什么狀況，我也能自己救自己的。”
朱春榮順勢加碼，“隨時可以退本金，拿了分紅第二天退都可以，比放銀行定投劃算多了去了”，他還特意渲染了原始股的受歡迎程度，“我們所有股東都想追加呢，他們這兩年在基金股票上，虧慘了”。
當時鄧佳正好拿到20萬疾病保險賠付，跟朱春榮聊了十五分鐘后，她就決定拿出11萬入股，她認為，那點錢不夠買房，放到手里也沒辦法增值，最好是讓錢生錢。
朱春榮說服股東入股的聊天記錄（圖源受訪者）
和鄧佳一樣，其他客人離開大理后，都面臨不同程度的經(jīng)濟壓力。一名30歲出頭的昆明女孩懷孕后辭了職，為孩子的紙尿褲、奶粉發(fā)愁；幾位山東和廣東的全職母親每天圍著孩子和丈夫轉(zhuǎn)，勞動價值不被認可，對她們來說，錢意味著家庭話語權(quán)。
疫情的到來更是全方位加速了人們的經(jīng)濟焦慮。北京的兩位年輕人，一個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行業(yè)工作，另一個在體制內(nèi)當老師，身邊不停有失業(yè)和裁員的消息傳來，就連國企和公務(wù)員也在降薪，他們擔心有一天意外突然降臨，也想嘗試理財，為后半生早做打算。
生活的出口似乎都指向錢，朱春榮的高額回報此時正中下懷。一位股東拿出6萬入了3股，第一個月就收到了2200元的分紅，“利潤差不多跟高利貸一樣。”
虛構(gòu)的利潤在當時更是佐證了他的實力——股東們收到的季度報表顯示，疫情最嚴重的時間段，木子小鎮(zhèn)仍在盈利：2022年7月到9月，四家店一共盈利接近14萬，2023年10到12月，四家店共盈利超過9萬。經(jīng)濟下行的年代，他的生意在報表里一路上升。
外面的大環(huán)境凄風苦雨，裁員、斷供、爆雷接連不斷。朱春榮構(gòu)造的小世界安寧、穩(wěn)定、一本萬利。雖然不可思議，但也極具吸引力。越來越多的普通人鉆進了朱春榮打造的庇護所，在其中幻想財富，憧憬未來，享受片刻安寧。
面具背后
今年過年前，民宿老板劉旸聽說朱春榮在股東群里預告，年底分紅不少。劉旸的第一反應(yīng)是，可能會出問題。
“為什么要提高股東的預期呢？”采訪時，劉旸睜大雙眼，被汗打濕的棕黃色微卷劉海貼在額頭上，極力表現(xiàn)出不理解。
他示范了一個民宿老板的正常話術(shù)——如果手里有錢，應(yīng)該說的是“今年有點錢，但是預期很不理想，明年不一定夠”，或者“現(xiàn)在是有點錢，明年誰知道，萬一活不下去怎么辦？”必須哄著股東降低預期，“咱們留10萬到20萬，或者30萬到50萬的備用金。”
除非真的賺了3000萬，才有底氣像朱春榮那么說，劉旸提出了這種假設(shè)，但又立刻否認，因為大理民宿不可能賺那么多。采訪期間，一位調(diào)查經(jīng)濟犯罪的警察也表示，大理一間客棧每年頂多盈利20萬。
劉旸還以一個行內(nèi)人的視角，介紹了與朱春榮完全相反的經(jīng)營理念——不是帶著股東賺錢，而是賺得越多，越想把股東清理出去，“我自己辛辛苦苦經(jīng)營，股東啥也沒干，我為什么要分給他？”
他攤開雙手，聳了聳肩，直接戳破朱春榮制造的夢幻泡泡，“沒辦法，這才是人性。”
然而，懂門道的劉旸被朱春榮屏蔽在了“招股大業(yè)”外，朱春榮很細心，他似乎提前預想到，大理的民宿老板發(fā)現(xiàn)后一定會露餡，所以一直隱瞞。
朱春榮在泡茶（圖源木子小鎮(zhèn)公眾號）
如果反復翻閱朱春榮跟股東的聊天記錄， 你眼前就會浮現(xiàn)出一個精力旺盛的“時間管理大師”。
五百多位股東，他跟大部分人都有至少一千條以上的聊天記錄，不厭其煩地解答問題，流暢地編造各種話術(shù)，時而提供情緒價值。幾乎每隔幾天，就完成作業(yè)似的私發(fā)招股信息，有時早中晚各發(fā)三條，有的信息在凌晨兩點、三點、五點發(fā)出，假期也不落下。
他的記憶力也很驚人，幾乎記住了每個人的名字、特質(zhì)、喜好——有人喜歡做公益，有人是公務(wù)員，有人懂經(jīng)商，有人得過癌癥，他似乎給每個人都精準打上標簽，做了朋友圈和私信的分組管理，見人說人話，見鬼說鬼話。朱春榮不會把虛構(gòu)的店鋪信息發(fā)給云南本地人，就是怕他們忽然找上門。
“饑餓營銷”的話術(shù)他也張口就來，比如限定一些時間用詞，“還剩下一股，先到先得。”“接股只限今明兩天。”“各位，最后一股了，其他都被別人領(lǐng)走了。”再比如，好事我只留給你——“我只通知你們21個人”“我發(fā)信息給你們幾位合作好的”“但凡是我小范圍私發(fā)的，可以無腦接”。
“讓你感覺很多人在考慮這個股份，你要不下手就被別人搶了，你就失去機會了。”一位股東后來回憶，他在故意營造一種競爭感。
木子小鎮(zhèn)的客人們還舉了一個共同的例證，來說明他的健談和思維縝密——每次組局玩狼人殺他都是贏家，能成功用語言技巧隱藏自己的狼人身份，偽裝為“預言家”，而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會被他騙過去。受害者認為，這是一種“撒謊的天賦”。
到了詐騙后期，他充分利用這種天賦打造人設(shè)。比如多次慷慨地說，想帶著大家做生意，讓朋友們也一起賺錢，不懂商業(yè)的股東覺得他很仗義。他還曾在朋友圈曬過做公益的照片，給大理本地學校捐錢，資助女孩上學，老師和學生們都很感謝他，這更強化了他在股東心中“富有大愛的慈善家”人設(shè)。
騙局敗露前兩個月，為了引股東上鉤，他還刻意表現(xiàn)“寧可自己吃虧也要給股東謀福利”，展現(xiàn)出自己“格局大”。
他偽造了 20萬的茶葉店營業(yè)額，把截圖曬在朋友圈，然后欲擒故縱地說自己不想招股，但沒過多久就改變了主意，表示想把好生意讓8位原始股東共享。再后來，他又擴大了招股范圍，并描述為自己的犧牲，“既然有門店股東也想加入，那索性我就再出7%，合計25%，這是我底線了。”
這種犧牲行為又被他形容為對早期股東的感恩，朋友圈的一張對話截圖中，他說，“飲水不忘挖井人呀，錢是賺不完的，我深信，格局打開，我們多做點，時間久了，自然能讓人看見。”
除了扮演生意強者，他也不忘利用婚姻關(guān)系，對外塑造“好丈夫”形象。在他展現(xiàn)的夫妻日常中，木子在凌晨三點半結(jié)束茶葉店的工作，給他發(fā)消息訴苦，“從來沒覺得這么累過”，她先稱贊了朱春榮的經(jīng)營成績，但立馬話鋒一轉(zhuǎn)，“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的生活開始變得有點銅臭味了？我非常討厭這種感覺。”
朱春榮回復了兩大段信息，對妻子表示抱歉，還支持妻子拉黑鬧事股東的做法，并在朋友圈喊話，“瞬間破防了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，我們的善良是某些人的理所當然，這些某些人，以后有事沖我來，欺負一個女孩子算什么本事。”
事發(fā)后，很多股東認為這些聊天記錄“假得不得了”。但在當時，朱春榮卻借此贏得了部分女性的肯定，一位北京的女老師特意把截圖保存下來，把它看做丈夫和妻子間“非暴力溝通”的典型范本。
人性的弱點
朱春榮不僅是一名虛構(gòu)高手，還是洞悉人性的行家。他的詐騙“劇本”，自始至終都利用了人對金錢的貪婪，并以此為核心，編造了大量商業(yè)概念，將真實目的隱藏在其中，層層包裹，循循善誘。
2023年11月20日，柳州股東潘琦收到群發(fā)的消息，一位備注是“xx公安局”的股東退股，朱春榮在尋找下一位接盤的人，附帶年底白拿分紅的條件，他引誘大家，“二個月白拿這一年的錢，至少也有15000多吧。”
潘琦上鉤了，拿出了彩禮中的六萬塊錢。這次入股沒多久，她又掉入朱春榮設(shè)計的“短期股”陷阱。
2023年11月31日，潘琦收到木子小鎮(zhèn)十周年慶的消息，朱春榮宣布，他要給所有原始股東發(fā)放福利——今年12月入股的股東，合同跨度只需兩個月，到來年1月31日為止，享受分紅，同時退回本金。
聯(lián)想到朱春榮做過慈善的經(jīng)歷，潘琦又投入了3萬。
接下來的大半個月，朱春榮接連發(fā)了兩個通知，用“短期股”“白拿分紅”持續(xù)誘惑。潘琦第一次轉(zhuǎn)了9萬，第二次向朱春榮坦承，幾次入股已經(jīng)“掏空了”她的錢包。
但朱春榮仍然沒放過這條“大魚”，用“入股只是走個流程，給福利才是真實目的”的話術(shù)引導，潘琦難抵誘惑，跟朋友借錢，投了六萬。
后來到底轉(zhuǎn)賬了多少次，潘琦也記不清了，短短兩個月內(nèi)，她一共投入了50多萬，大部分都是跟朋友和網(wǎng)絡(luò)平臺借的。潘琦的伴侶提醒過她，小心上當，但當時她已經(jīng)到了難以自拔的地步，“滿腦子想的都是，他馬上就退給我了，馬上就給我了。”
除了利用人之貪欲，朱春榮還抓住了人性的另一個弱點——對同類和弱者的無上同情，甘愿犧牲自己托舉他人。他熟練編造了各種故事，吸引股東走入劇本。
2023年1月9日，朱春榮轉(zhuǎn)發(fā)了一條退股信息，股東A在聊天記錄中說自己父親因新冠去世，急需資金，要求退股。當時疫情剛剛放開，很多老人去世，這則消息引起了很多人的同情。一位股東當時手里沒錢，還回復了一句，“抱歉”。
后來，退股信息越發(fā)頻繁。光是2022年下半年到2024年初，就有6名股東收到了共計上百人的退股聊天記錄，其中，家人生病出現(xiàn)最多次，包括“我弟弟住院了”“我爺爺住院了”“我爸爸腦血管堵塞”“我媽媽進ICU了”。
剩下的原因雖然五花八門，但傳遞出了同樣的失落情緒。有人做生意資金鏈斷了，有人老板跑路，有人創(chuàng)業(yè)遇到了資金困難，“實在沒辦法，到了等米下鍋的境地了”。
鄧佳察覺到異樣，她問朱春榮，最近怎么有這么多人退股？朱春榮只回復了一句，“誰家都會遇到事”。
群發(fā)的股東退股信息截圖（圖源受訪者）
兩種詐騙手段并行，朱春榮一直表演到2023年底，幾乎沒引起懷疑。到了這個節(jié)骨眼，他的招數(shù)已經(jīng)窮盡，民宿的房租、水電費、工程款都沒交，房東不停地催。股東們也在要錢，月度分紅、季度分紅、年度分紅，他疲于應(yīng)對。
此時他手上只剩下最后一張底牌——苦心經(jīng)營兩年之久，跟股東之間積累下的感情和信任。他揮筆寫下騙局的最終章，讓厄運降臨在自己頭上。
第一幕戲是假扮木子，以母親的口吻說出兒子出車禍的壞消息。消息先傳遞給了文君——小孩子需要手術(shù)，但公司賬戶恰好取不出錢，情況緊急。同為母親的文君非常理解和共情，盡管手上沒什么錢，她還是想辦法兩天內(nèi)借了八萬，轉(zhuǎn)到朱春榮賬戶。
隨后，第二幕悲劇從天而降。2023年12月下旬，朱春榮忽然在朋友圈發(fā)了一張胃癌確診單，上面寫著患者朱某某，還有一張老人躺在ICU的照片。他告訴股東們，父親已轉(zhuǎn)至浙大附屬醫(yī)院治療。
看到“癌癥”兩個字，北京研究生薛雪覺得心理很不好受，她之前學醫(yī)，家里也有親人得過胃癌。得知朱父是三期癌癥，她安慰朱春榮，能靠錢多爭取點時間，也算自己盡孝了。
從2023年12月底到2024年1月下旬，朱春榮不斷在社交媒體上呈現(xiàn)出，為父親治病奔走的孝子形象，他群發(fā)給股東，自己跟母親的聊天截圖，其中有求簽的照片和一句話，“我今天去雞足山拜菩薩了，求了一個上上簽，老爸會沒事的哈。”
股東Q沒懷疑過這些信息的真實性，Q跟朱春榮認識十多年，知道朱春榮很信奉傳說中靈驗的雞足山，他還告訴過Q，兒子也是求簽求來的。
完成“父親生病”的敘事鋪墊后，他開始四處要錢。
2023年12月20日到23日，朱春榮以父親病危手術(shù)為由，先后出售超出10股。1月份，他又以父親術(shù)后治療和采購進口化療藥品為由，出售了約14股，每股價格3萬。
朱春榮以父親手術(shù)為由出售股份（圖源受訪者）
博取同情心的同時，朱春榮不忘加以“短期股”的利益誘惑，同時還 ，“為了不欠大家人情，我會連續(xù)三年多拿2%的利潤給股東，以表感謝。”
最終，事情的發(fā)展如朱春榮所愿，他“收割”到了最廣泛的同情。
文君借了朱春榮15.8萬，鄧佳接了1.5股，一共4.5萬，薛雪投了3萬，股東B湊不起一股三萬的錢，提出借他幾千塊。
就在朱春榮謊稱父親生病期間，廣東股東C的父親真的躺在ICU里，出于同情和誘惑，C在兩個月內(nèi)投了24萬，同時借貸了幾萬塊。那是她的全部身家，“一直存一直存”的血汗錢。她本來想年前拿回十萬，用于父親開顱腦，一直等著朱春榮“還錢救命”。
1月14日下午，朱春榮群發(fā)了一翻感慨，似乎在為這輪演出收尾，“各位股東，一覺醒來收到各位的安慰信息，真的感謝大家。人都有生老病死，我也想明白了，我父親七十多了，這次被查胃癌，我也只能積極配合治療。”
感謝的同時，他仍不忘強調(diào)接股的好處，“特別是能幫忙暫時收我股份的股東，雖然你們拿到的分紅是別人好幾倍，但我還是感謝你們。”
面目模糊的妻子
騙局敗露前的大半年，朱春榮一邊在網(wǎng)絡(luò)世界里表演，一邊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瘋狂揮霍，劉旸的觀感是，“這對夫妻最后一年處于魔怔的狀態(tài)。”
暑假，朱春榮和木子先是帶著孩子自駕去拉薩，兩個月內(nèi)，他們從拉薩到新疆再到甘肅，幾乎環(huán)游了大半個中國。木子喜歡歌手于文文，去年幾乎追了每場演唱會，飛成都、飛珠海、飛澳門，朱春榮還飛去北京看喜歡的球賽。
今年過年前，他們集中購買了一波衣服，朱春榮的衣服幾乎都是上千元一件。年底新茶屋開業(yè)時，朱春榮光請客就花了七八千，大理的飲食消費一般達不到這種水平。
夫妻倆大手大腳地花錢，卻不花心思賺錢。寒假、暑假和過年，他們都不在店里，那是大理民宿賣得最好的三個旺季， 盈利可達10萬到20萬左右，其他民宿老板不能理解，劉旸也納悶兒，“我靠，真的一分錢都不想賺嗎？”
在劉旸看來，這是朱春榮的做派，但他不理解木子為什么跟著一起“瘋”。
木子和朱春榮（圖源木子小鎮(zhèn)公眾號）
起初，一些股東堅決認為木子是共犯，因為跟他們對接入股的就是木子的微信，昵稱是“大理木子小鎮(zhèn)民宿&木子”，住店加微信時是木子本人，交流入股時，對方是木子的口吻，有股東打語音過去，也是木子接。
但被股東質(zhì)問時，木子卻表現(xiàn)得毫不知情，在她的講述中，微信不是她本人在使用，她不知道賬上有多少錢，因為大賬不經(jīng)過自己手，小賬經(jīng)手后也立刻轉(zhuǎn)給丈夫，今年春節(jié)，朱春榮還把三家店的盈利都轉(zhuǎn)走了。
即使不是共犯，股東們也認為她脫不了干系。木子的社交媒體一直為這群客人提供著逃離都市的想象，她會拍攝一家三口的日常vlog，買菜、做飯、環(huán)行洱海，在客棧一起唱歌。木子展現(xiàn)著歲月靜好的形象，練瑜伽、學習滑板，還吃了半年素。事實上，很多股東是因為喜歡這樣的木子和大理的生活，才產(chǎn)生投資的想法。
朱春榮逃跑第二天，有股東情緒激動地質(zhì)問木子，“你們開了十年店，結(jié)婚生孩子，朝夕相處，他連一點奇怪的心思都沒有嗎？”
木子突然坦承，朱春榮有感情上的不忠，2018年5月13日，兩人結(jié)婚的紀念日，她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，朱春榮跟雇傭的店長在一起了。她說自己選擇了信任和原諒，但自那以后，兩個人感情已經(jīng)不如從前，民宿的運營工作也分開進行。
股東拍下的視頻中，木子幾次把口罩拉上去，遮住了表情，語氣冷淡，“我后來一直都很反感，他在任何一個客人面前提我們的愛情故事。”
朱春榮在家庭內(nèi)部的強勢和大男子主義，朋友們多少有所耳聞。劉旸有好幾次早上因急事給他打電話，對方都不接，他想讓木子幫忙叫醒，木子很抗拒，“你自己想辦法，我不敢早上叫他，起來又會跟我吵。”
一位旅居大理的股東事發(fā)后去看望木子，木子告訴她，“已經(jīng)麻木了，眼淚都流干了”。而木子父親得知此事的第一反應(yīng)是，“女兒被騙了，太單純了，什么都遷就他老公。”
在木子父親記憶中，小女兒木子是最懂事聽話的孩子，性格很溫柔，學習成績也很好。高中時木子保送了臺山一中，后來考入一所廣州211華南農(nóng)業(yè)大學，大學期間當家教掙錢，一直走在“好學生”的軌道上。
父母原本期望木子能考上公務(wù)員，安安穩(wěn)穩(wěn)過一輩子，女兒也一直很聽父母話。跟朱春榮戀愛，是木子第一次站到父母的對立面，當時她執(zhí)意要休學跟男友一起開民宿，家里人都懷疑她誤入了傳銷。后來她又堅持跟朱春榮結(jié)婚，定居大理，母親不同意女兒遠嫁，父親假裝腳受傷哄她回來，最終都拗不過木子的決心。
做瑜伽的木子（圖源木子小鎮(zhèn)公眾號）
了解到各種版本的信息后，受害者內(nèi)部對木子的情感也日益復雜。一些人堅決認為她和朱春榮綁定；另一些人覺得她不是共犯，也是“倀鬼”；而同為母親的女性相對理解和同情她，把她視作這段婚姻關(guān)系的犧牲者。還有人抨擊她是“戀愛腦“，“被丈夫利用、控制、耍得團團轉(zhuǎn)”。
木子究竟多大程度參與到騙局的構(gòu)建中？
警方也無法確定。首先她的賬戶不存在大額消費和資金往來，其次審訊時，木子表現(xiàn)得“很木訥”，咬定自己不知情。
雖然與股東溝通的微信之一是木子的身份信息，但電子記錄難以作為證據(jù)。如果夫妻倆口供一致，警方也無法查證，究竟是朱春榮冒用身份自導自演，還是木子本人在操作。 可以確定的事實是，木子每天都會做民宿的營收賬目，把報表發(fā)給朱春榮，朱春榮重新編輯后，再發(fā)到股東群里。
朱春榮逃跑后的一周，始終沒有露面，直到3月18日凌晨4:47分，木子小鎮(zhèn)股東維權(quán)群中，一名股東忽然@所有人，“朱現(xiàn)身了”。
他在社交媒體上發(fā)布了一條兩分半左右的視頻，臉一直占據(jù)整個畫面，神情嚴肅，下巴冒出青色胡茬，沒有流露過多情緒。他強調(diào)，所有事都是他一人所為，“我媳婦木子并不知情”。
這則視頻沒有任何環(huán)境信息露出，只能聽到摩托車聲從背景音中傳來，IP地址先顯示在印度，24分鐘后，又顯示在泰國。
賭徒
起初，無人知曉朱春榮消失的真正原因，直到股東們從民宿翻出一個本子。
本子前面記了很少的日常采購賬目，翻到后面，是足球隊的比賽時間和大小聯(lián)賽信息，包括日本乙級聯(lián)賽這樣的小聯(lián)賽，再往后，就是“成千成千的下注記錄”和賠率，一名在場股東的直觀感受是，“只有專業(yè)賭徒才會這樣記”，另一位賭過球的股東猜測，“他一晚上可能會賭掉幾萬塊。”
這是賭博第一次進入受害者的視線，有人問木子是否知情，木子先是回答，疫情前不賭，然后又補充道，“他保證過，再也不賭大的了。”
也是在疫情期間，劉旸留意到朱春榮開始沉迷看世界杯和各大足球聯(lián)賽。兩人一起喝茶時，朱春榮總是拿著手機和電腦下注，剛開始賭得不大，劉旸沒當回事兒，“世界杯誰不賭球是吧？我看大家都會拿出點錢來。”
但朱春榮越來越癡迷，經(jīng)常談?wù)撨@把贏了5000，那把贏了10000，下半場一定要加注。“看球賽的神態(tài)和我們都不一樣，那種狀態(tài)是很瘋狂的”，民宿老板M向受害者描述。另一位民宿老板Z羨慕朱春榮贏了錢，就跟著一起下注，后來Z對劉旸抱怨，“為什么他自己賭就贏，跟我一起賭就輸？”
審訊時，警察問朱春榮，賭博為了什么。
“我就是賭徒心理，一開始是小賭，小賭輸了之后想回本，就把賭注加大，后來一發(fā)不可收拾。”他答。
朱春榮跟大理本地人交流（圖源木子小鎮(zhèn)公眾號）
據(jù)朱春榮自己交代，他從2022年開始沉迷賭博，但疫情期間客棧經(jīng)營很差，沒有錢，他想發(fā)個眾籌消息，把股份轉(zhuǎn)移出去，換取一份收入。一開始他沒想直接騙，但為了吸引股東，他提出了誘人的條件——15%固定分紅，如此高額的回報，是以往眾籌中沒有出現(xiàn)過的。
響應(yīng)的人數(shù)超出想象，錢來得非常容易，朱春榮嘗到甜頭，騙局也就此開始。
正常情況下一間客棧的股份為一百股，他虛構(gòu)了十幾家店，每家賣出了上千股不止。他的算盤打得很精明，用定期返利維護股東關(guān)系，不斷拉人入局，用一個人的投資本金去支付另一個人的分紅，讓錢循環(huán)流動起來。
錢一到手，他就立刻拿去賭博，越賭越輸，窟窿越來越大，他每天必須跟投資人聊，想方設(shè)法倒錢，避免騙局敗露。久而久之，無法收手。
警方查賬戶流水時發(fā)現(xiàn)，他前一天輸?shù)?萬，第二天馬上就下注5萬，幾個5萬投進去，又輸?shù)袅耍缓笫?5萬、20萬，網(wǎng)站域名變了多次，打款賬戶也跟著變，他還在繼續(xù)玩。詐騙得來的錢，他沒有購買房子、車子等固定資產(chǎn)，全拿去賭博了。最終，他在賭博網(wǎng)站上一共輸?shù)?800多萬人民幣。
朱春榮還明確告訴警察，“你們追不到這個錢，因為服務(wù)器在境外。”
他賭博的網(wǎng)站，類似看盜版電影時彈出的澳門皇家賭場廣告，這些網(wǎng)站在境內(nèi)找人購買賬戶，進行交易，網(wǎng)站服務(wù)器地址和域名經(jīng)常更換，難以偵查。警方查到朱春榮充入網(wǎng)站的錢，流向了東北的幾個賬戶，每次他一打錢，隔天就被取現(xiàn)。
接觸幾次后，警察發(fā)現(xiàn)朱春榮身上存在兩面性，一方面非常聰明，懂英語，清楚賭博網(wǎng)站的運行邏輯，對于騙局設(shè)計非常精明。另一方面他又很糊涂，一投入賭局，完全無法控制，竟然會相信一個虛假網(wǎng)頁，幾乎是看著自己越陷越深。
事實上，這些賭博網(wǎng)站也帶有詐騙性質(zhì)，小贏可以取現(xiàn)，大贏絕不會有。朱春榮拿著騙來的錢，只不過是走入了另一個騙局。
朱春榮名下的4個銀行賬戶，如今只剩1萬多元，再加上房東退回的七八萬房租和拍賣物品的錢，留給462位報案者的，大概只有10萬左右。
審訊期間，朱春榮沒有流露悔意，也沒有提過自己的家人。一位參與辦案的警察感受到，朱春榮的道德感非常低，江湖道義、社會規(guī)則在他那里都是不必要的。
劉旸不愿把相識多年的兄弟視作蓄謀已久、十惡不赦的罪犯，朱春榮呈現(xiàn)給劉旸的，是一個有理想的年輕人被逼無奈走向絕路的故事。
朱春榮比劉旸大5歲，二人相識于2013年前后，都是當時少有的做船型主題房的老板，很快成了好友。朱春榮喜歡抽煙、打籃球、喝茶，魔怔似地愛海鮮，劉旸喜歡騎摩托，兄弟倆約定過有朝一日，一定要騎著摩托車離開大理，去長途旅行，但一直沒有機會。
劉旸眼中，剛來大理的朱春榮非常勤奮，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店里。他們經(jīng)常在茶桌上高談闊論，聊生意，聊行情，聊未來，朱春榮立下開100家民宿的目標，劉旸也說過，要開300家，“那是美好的愿景，也是最真摯樸素的情懷，就跟我說要環(huán)游世界一樣。但可能沒有機會落地，我們也沒那個本事落地。”
營業(yè)時的木子小鎮(zhèn)民宿（圖源木子小鎮(zhèn)公眾號）
盡管相識十多年，朱春榮從沒談?wù)撨^來大理的理由，劉旸也覺得沒必要問，他聽過很多編造的版本，大部分人會說裸辭，“剛開始放棄10萬年薪，然后是20萬、30萬，最后大家統(tǒng)一放棄百萬。你在谷歌，他在因特爾，不在世界500強工作，你都不好意思跟別人打招呼。”
劉旸的語氣有洞悉一切的興奮，也有疲憊的自嘲，“沒人當真，反正大家都來到大理了，給自己一個人設(shè)就得了對吧。”
朱春榮在大理的十年，沒有人知曉他真正的過去。
警方在跟受害者同步案情時，透露了一條不為人知的信息，朱春榮在蘇寧電器上班期間，曾因偷竊手機而入獄。
裁判文書網(wǎng)上，至今還能搜索到一份朱春榮作為被告的民事判決書：2009年，朱春榮欠下原告255200元，那是原告用于購買電視機的貨款，后來朱春榮只歸還了80000元就失聯(lián)了。原告起訴了朱春榮和他父親，后來只有朱父參加了庭審，朱春榮一直下落不明，原告最終申請對他父親的財產(chǎn)進行保全。
至今，仍有受害者不知道，朱春榮已經(jīng)在老家服刑過兩次，混不下去了，才逃到大理。在隱瞞犯罪前科這一點上，他騙過了所有人。
貧困循環(huán)
距離大理2552公里的寧波市蜜巖村，朱春榮老家的父母和孩子都承擔了巨大的輿論壓力。朱春榮逃亡期間，寧波本地受害者找上門來，打探他的消息，同時向朱父表達憤怒和痛苦。
6月15日，朱春榮的母親婉拒了《鳳凰周刊》記者的采訪。在一位村民的講述中，朱春榮的父母70多歲，父親是退伍軍人，平時種地為生，村里的老人除了務(wù)農(nóng)，還會去周圍的五金廠打工，聽說朱春榮詐騙了4000多萬，村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，“哎呦，不可能還得起的。”
村民還提到，朱春榮之前就騙過錢，是父親幫他還了債，后來他“又騙了一個女人結(jié)婚”。
過去2個月，記者多次通過微信和電話聯(lián)系木子，她始終沒有回應(yīng)，她的弟弟也拒絕了采訪。6月13日，記者趕往廣東臺山市的一個農(nóng)村，見到了木子父親，他家的供桌上，擺著若干蘋果和粽子，木子母親在2019年底因突發(fā)心臟病去世。
2022年，木子父親去過大理一趟，發(fā)現(xiàn)民宿生意不如從前，但女兒和女婿沒在他面前表現(xiàn)出任何問題。女兒結(jié)婚后，木子父親對朱春榮一直評價不錯，因為他對木子好，對老人也孝順，木子大姐也覺得這個妹夫很靠譜。
當聽到朱春榮的種種詐騙手段和受害者的損失時，木子父親才意識到，這個女婿的人品有問題。
早在3月24日，一位臺山本地受害者就找到木子父親，老人說自己沒有償還能力，早年養(yǎng)豬賠了錢，現(xiàn)在沒有固定收入，靠兒女接濟。老伴去世后，他就獨自一人住在房子里，種種蔬菜撈撈魚蝦，度過寂寞的時光�？吹剿勂鹋畠貉鄯簻I光的樣子，受害者也不忍心為難。
嚴格意義來說，朱春榮和木子都出身底層，他們的原生家庭代表著普遍的農(nóng)村貧困。但大部分受害者也是出身底層的年輕人，其中有聽障人士、懷孕待業(yè)母親、全職媽媽、在讀大學生、施工安全負責人......
朱春榮謊稱父親得癌求助時，是這些弱勢群體貢獻了最多的善意和金錢，然而他們沒有因此得到任何饋贈，反而付出了沉痛的代價。弱者傷害弱者，弱者從弱者手中騙取資源，是這起詐騙案背后更深層的殘酷現(xiàn)實。
受訪者中，最弱勢的受害者是那位山村女性——損失了39.8萬的文君。她家是云南省建檔立卡的貧困戶，以務(wù)農(nóng)和養(yǎng)豬牛為生，過去幾年因市場價格大跌虧了不少，只能靠貸款度日。被騙后，文君一家背上了近一百萬債務(wù)，今年7月有一筆待還，明年4月還有一筆14萬的。
事發(fā)第二天，文君趕到木子民宿，回了本的股東N鼓動她：“你損失了那么多錢，去把值錢的東西都搬走，電視和空調(diào)搬去跳蚤市場賣，能賣50塊錢也好。”
木子7歲的兒子只比文君兒子小一歲，N又勸說，“他兒子不是在玩一個iPad嗎，你拿去給你兒子玩。”
這種以暴制暴的建議，文君通通拒絕了。她當?shù)袅松砩?值錢的結(jié)婚戒指，六點幾克的黃金，一克換來490元，用于還債。
在民宿守了兩天后，文君回到村子，再也沒去過大理，警方同步案情的會議她也沒參加，因為坐車和吃飯都要錢，“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”。
她生活的村子距大理80多公里，沒有公共交通通向外界，幾乎與世隔絕。僅有的十幾戶房子建在高聳的山上，豬圈也是，山路上雞的數(shù)量比人多，網(wǎng)絡(luò)信號很差。初中學歷的文君一直生活在這里，每天干農(nóng)活、做家務(wù)、照顧孩子，幾乎不出遠門。
文君生活的云南山村
而卷入騙局是一場意外。2019年，文君女兒身上冒出了很多紅疙瘩，久久不消，老師擔心會傳染，建議文君帶女兒去大醫(yī)院看看。于是，母女倆搭上一輛面包車，在高速路上行駛了三個多小時，到達大理市第一人民醫(yī)院。
當被告知過敏原報告隔天才能出時，文君決定帶著女兒四處轉(zhuǎn)轉(zhuǎn)，她們還從來沒看過洱海。當天晚上，文君恰好選中了80元一晚的木子小鎮(zhèn)民宿，在前臺與木子交換微信，就此跟山外的世界建立了聯(lián)系。
那也是不幸的開始。
幾十萬的損失，相當于城市中產(chǎn)一年的收入，但對農(nóng)村家庭來說，是“一輩子都見不到的錢”。文君原本在這筆投資中，憧憬著美好的未來——日后建房子、給母親買禮物、一筆一筆還上貸款、供孩子上大學。山村女人的生命里，錢就意味著希望。
悲劇的是，如今不僅希望破滅了，文君一家三代人的命運都會受到波及，他們即將陷入更深的貧困循環(huán)。
文君的小兒子即將上一年級，大女兒馬上升初中。9月份，女兒將面臨擇校問題，文君原本打算，要送女兒離開貧困生在的村鎮(zhèn)學校，去縣城上師資力量更好的中學，才有機會通過知識改變命運，但現(xiàn)在一切都成了空想，“連我小孩的生活都要毀掉了。”
贍養(yǎng)老人也是難題。文君父親突發(fā)腦梗后，失去了勞動能力， 的收入是每個月130塊零幾毛的農(nóng)村養(yǎng)老金，她母親有高血壓，祖母有糖尿病，都需要人照顧。最近，文君想去廣東的電子廠打工還債，但遲遲沒有行動，她不想讓父母和孩子都成為“留守”。
與經(jīng)濟崩潰一同到來的，還有家庭關(guān)系的破裂。發(fā)現(xiàn)文君被騙后，丈夫鬧得很兇，在家里亂砸東西，嚇得小兒子做噩夢。幾個月來，每次夫妻倆有小摩擦，丈夫就把妻子被騙的事情翻出來，大吵一番。
文君始終沒敢告訴丈夫，除了投資，她還借出去了15.8萬，就在朱春榮謊稱兒子車禍和父親生病期間，而這些錢都來自朋友借款和信用卡貸款，“如果他知道，這個婚姻是保不住的。”
大山外的世界，股東們持續(xù)討論著朱春榮的高消費，演唱會、球賽、飛機票、 衣服......文君從未體驗過，對這些開銷毫無概念，她最近收拾衣柜發(fā)現(xiàn)，這幾年她沒買過超出100塊的衣服，孩子的衣服也只有20多塊。
被騙后不久，文君去鎮(zhèn)上接兒子放學，在學校門口，一個外地人牽了一匹很瘦的駱駝，招攬小孩坐上去拍照，一張收20塊，兒子說自己很想去拍。
文君的腦海卻瞬間浮現(xiàn)出家里窘迫的處境，她狠心拒絕了兒子的請求，同時一陣酸楚涌上心頭，“為什么20塊錢就可以給孩子買到的快樂，我都沒有錢去做，沒發(fā)生這個事的話，這并不是一個很高的要求。”
（應(yīng)受訪者要求，文中文君、劉旸、鄧佳、潘琦、薛雪、木子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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