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題：女嬰被當街搶走15年后找到 追訴時效已過，無法追究罪犯的責任
王艷飛家有一本舊相冊，里面全是女兒王雨一周歲的紀念照，照片里，她穿著白色吊帶裙，額頭上點了個紅點。由于時間久遠，相冊的棕色皮質(zhì)外殼已有了斑駁和折損的痕跡。由于經(jīng)常被翻閱，相冊的內(nèi)頁已經(jīng)開膠脫落。
這是王艷飛家中僅有的關于女兒的相冊。后來，相冊里的照片出現(xiàn)在警方貼出的協(xié)查通報上。王艷飛的老家在山東省臨沂市羅莊區(qū)沂堂鎮(zhèn)后臺井村，2007年1月19日下午，妻子朱玉梅騎自行車帶女兒王雨外出，途中，兩名騎摩托車的男性將朱玉梅連人帶車踹倒，后將19個月大的王雨從后座搶走。
此后15年，王艷飛一家奔波在找孩子的路上，他們?nèi)ミ^江蘇、山西、東北，最終都無功而返。2022年5月，經(jīng)過警方DNA檢驗，王艷飛找回了走失的女兒，彼時女兒生活在臨沂市高新區(qū)，距離王艷飛的老家后臺井村只有不到20公里。
2023年11月30日，臨沂市蘭陵縣檢察院出具了一份不予起訴書，上面載明了王雨被搶走的全過程：搶孩子的兩個人為史某與劉某波，兩人與王雨“養(yǎng)母”魏某蓮的姐姐魏某鳳是同事。搶孩子后，二人隱瞞孩子身份將其交給魏某鳳，魏某鳳將孩子交給三妹魏某蓮撫養(yǎng)，魏某蓮支付給魏某鳳9000元，魏某鳳留下1000元，給史某8000元，史某分給劉某波2000元。
蘭陵縣檢察院認為，魏某鳳構成收買被拐賣兒童罪，已過追訴時效，決定對魏某鳳不起訴。檢察院對史某與劉某波進行另案處理。
對于不予起訴的結果，王艷飛一家無法接受，“她從中收了錢，為什么沒被追究責任呢？”下一步，他們打算提起刑事自訴。
女兒當街被搶
朱玉梅清楚地記得，女兒被人搶走的那天是一個灰蒙蒙的陰天，天氣很冷，路上沒什么人。
2007年1月19日，她騎自行車帶女兒王雨去鎮(zhèn)里的衛(wèi)生所看病。此前，王雨已連發(fā)幾日的高燒。從后臺井村到鎮(zhèn)上有三十四里路，騎自行車要半小時。臘月天氣冷，她給王雨穿了黃褂紅襖，粉紅色的褲子，還穿了一雙紅色毛襪，然后把孩子放在了自行車后座的寶寶椅上。
下午三時，在騎至距大仲村鎮(zhèn)車莊前村大概500米處，朱玉梅被后方疾駛而過的摩托車超越，摩托車上的人將朱玉梅連人帶車踹倒后，一人下車把后座里19個月大的王雨搶走，然后兩人一起駕駛摩托車逃走。
王艷飛家中留存的王雨照片的相冊
整個過程發(fā)生得太快，朱玉梅甚至沒來得及喊出“救命”。她只記得車上的兩個人沒戴頭盔和口罩，下車搶孩子的人反穿著一件黃色的外套，用衣領把臉遮住了一半。她憑本能把那件黃色外套拽了下來。
孩子被搶走后，朱玉梅因受到驚嚇，癱坐在地上，她想去報警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站不起來，也沒法騎車。后來，同村的一名親戚騎摩托車經(jīng)過，載著她去附近的公共電話報了警，報警時，朱玉梅甚至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。當日下午，臨沂市蒼山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發(fā)出了尋人的協(xié)查通報。
村里的人開始幫著王艷飛一起找孩子。年輕人兩兩一組，騎著摩托車到臨沂市周邊的村鎮(zhèn)貼協(xié)查通報。村子里年紀大的人不會騎摩托，每天去附近的山上、林子里找孩子。
警方開具的協(xié)查通報
每天，王艷飛家總是聚集很多人，看到王艷飛一家難過，同村人也跟著難過，一天天找下來，沒什么結果。幫忙找孩子的人晚上回到王艷飛家，也不留下吃飯，“甚至連一口熱水都沒喝過”，看到王家人哭，他們也抹著眼淚離開。這樣的尋找大概持續(xù)了一個多月。
后來，在臨沂周邊逐漸沒了線索，王艷飛和妻子開始在全國范圍內(nèi)找。從2007年到2011年，他們?nèi)ミ^南京、哈爾濱、山西、陜西，只要打聽到哪里的福利院有疑似王雨這般年紀的孩子，他們就過去。每次出發(fā)前，兩人都燃起希望，但結局總是無功而返�；爻痰拇蟀蜕�，兩人并排坐著，一句話也不說。
不敢提及的傷口
在大女兒丟失后，這個家庭又添了三個孩子。先是一對龍鳳胎，2017年朱玉梅又生下了小女兒�，F(xiàn)在，王艷飛一家搬到了臨沂市羅莊區(qū)市區(qū)。為了孩子上學，他們在市區(qū)里租了一間房子，全家人從后臺井村搬了過來。
這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住著王艷飛夫婦、三個孩子和王艷飛的母親，房租一年1萬元，按月支付�？蛷d寬闊，沒什么家具，只有一個沙發(fā)、一個電視柜和一個茶幾。為了節(jié)省開支，房子沒有暖氣，在家里要穿著厚厚的棉襖。
王艷飛家中
2007年，在得知妻子懷了雙胞胎后，王艷飛曾在醫(yī)院里喜極而泣，仿佛生活又有了希望�？升堷P胎出生后，他對王雨的思念并未減少，“兩個孩子一手抱一個，心里還是覺得空空的。”
作為母親的朱玉梅也是如此，女兒從她手里被搶走的經(jīng)歷給她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。她曾一度喪失了和人正常交流的能力，不敢自己出門，也無法再騎自行車，每次聽到摩托車發(fā)動機的聲音就害怕，“一聽到摩托車的聲音心臟就怦怦亂跳”，朱玉梅哭著回憶道。龍鳳胎出生后，她還是無法從失去女兒的情緒中走出，每天晚上，當兩個孩子睡著的呼吸聲從身邊傳來時，她就會想起大女兒，“感覺和她睡覺時的呼吸聲一樣。”
2011年，夫妻倆停止了外出尋找孩子。那一年，王艷飛的父親病重臥床，需要人照顧。在王雨走失后，王艷飛的父親每天不分時段地喝酒，喝完酒大哭，哭過之后再騎自行車去附近的村子找孩子。2011年，王艷飛的父親被查出了肝癌，做了兩次手術后也沒有好轉(zhuǎn)，于次年去世。
在雙胞胎上初一時，因為調(diào)皮，王艷飛教訓了他們，“我說你們起碼現(xiàn)在跟在我身邊，不管我有錢沒錢，你們能吃飽穿暖，而你們的姐姐現(xiàn)在都不知道什么樣。”說著說著，他自己就掉下眼淚，這是王艷飛第一次在雙胞胎面前提起丟失的大女兒。更多時候，“丟孩子”成為這個家心照不宣的傷口，無人提及，但每個人都無法釋懷。“不敢提，提起來大家都難受，有消息了就去找，其他時候都不提。”
每逢過年時，王艷飛總是做好一桌子菜，然后一家人陷入沉默。大女兒丟失，父親去世，王艷飛再也沒有好好過一個新年。2017年，王艷飛和朱玉梅的小女兒出生，這給這個家?guī)砹司眠`的笑容和喜悅。“有時候我想著她，心情才能好一點。”王艷飛說。
收買方已過追訴期
得知孩子被找到的那天，是一個天氣很好的下午。2022年5月，王艷飛接到了蘭陵縣公安局的電話，說王雨被找到了。
朱玉梅在樓下的服裝店做打包衣服的工作。王艷飛給她打電話，告訴她孩子找到了，但只說出“孩子”兩字后，就哽咽到說不出話。隨后，王艷飛與妻子、母親一起前往公安局認親。
見到王雨，王艷飛的第一反應是認不出來。當時王雨已上高三，在王艷飛的印象里，腦海中女兒的形象還是她一歲半時的樣子。“當時就抱著她大哭，她媽媽哭到直接癱在地上。”王艷飛說。從警方口中，王艷飛知道孩子目前生活在臨沂市高新區(qū)，距離她當時被搶走的地方只有不到20公里。
目前，王雨仍與養(yǎng)父母生活在一起。
在丟孩子的這些年，為了方便找孩子，王艷飛一直在建筑工地當工人，工作雖然辛苦，但工作時間相對靈活，偶爾需要去外地時，他會托付母親和親戚照顧家里的小孩。
孩子找到后，王艷飛對生活有了希望。2022年9月，他花13萬元買了一輛面包車，開始跑“貨拉拉”。他在車上貼上“寶貝回家”的尋子啟事，希望自己在跑長途時，能讓更多人注意到走失孩子的家庭，及時提供線索。
2023年11月30日，臨沂市蘭陵縣檢察院開具了一份不起訴決定書，從這份不起訴決定書上，王艷飛與妻子知道了孩子被搶走的細節(jié)。據(jù)決定書內(nèi)容，搶孩子的兩個人為史某與劉某波，兩人與王雨養(yǎng)母的姐姐魏某鳳是同事，魏某鳳為臨沂市蘭山區(qū)人。
2007年1月，史某從魏某鳳處得知其想收養(yǎng)個小孩，便產(chǎn)生拐賣小孩的想法，后與劉某波預謀商議拐賣一個小孩給魏某鳳并將錢款平分。1月19日，劉某波載著史某尋找作案機會，行駛至蘭陵縣大仲村鎮(zhèn)車莊附近，看到朱玉梅自行車后座上有一個小孩，史某將朱玉梅踹倒在地，并將孩子搶走。
后史某隱瞞王雨身份將其交給魏某鳳，魏某鳳將孩子交給其三妹魏某蓮撫養(yǎng)，魏某蓮支付給魏某鳳9000元，魏某鳳留下1000元，給史某8000元，史某分給劉某波2000元。
檢察院出具的不起訴決定書
蘭陵縣檢察院認為，魏某鳳構成收買被拐賣兒童罪，已過追訴時效，決定對魏某鳳不起訴。檢察院對史某與劉某波進行另案處理。
王艷飛一家對這份不起訴決定書難以接受，他覺得魏某鳳從中拿了錢，現(xiàn)在卻因“收買被拐兒童罪”已過追訴期而不被追究責任。在剛找到孩子時，他們對于“收養(yǎng)”王雨的家庭懷有復雜的心情，一方面，他們是買方；而另一方面，因為他們的照顧和養(yǎng)育，王雨還好好生活在世上。而從不起訴決定書上看到王雨被搶走的過程后，王艷飛卻無法釋懷，“她（魏某鳳）是養(yǎng)母的姐姐，還從中拿了1000塊錢。”下一步，王艷飛打算提起刑事自訴。
如何區(qū)分“拐賣”還是“收買”？北京京師律師事務所律師金琳認為，在本案中，區(qū)分魏某鳳的行為究竟是“收買被拐賣的兒童罪”還是“拐賣兒童罪”，關鍵看她的行為是她幫助魏某蓮收買被拐賣的兒童，還是收買被拐賣的兒童后又出賣。從不起訴決定書上只能看出，她未參與史某和劉某波實施的拐賣兒童行為。至于給付史某和劉某波的錢款到底來自魏某鳳還是魏某蓮，或者是魏某鳳從中是否有截留，都不是區(qū)分她是否構成此罪的關鍵。
金琳稱，收買被拐賣的兒童罪法定 刑是三年有期徒刑，法定 刑不滿五年的，追訴時效是五年，即從行為時到案發(fā)超過五年就過了追訴時效。本案中，如果魏某鳳的行為構成收買被拐賣的兒童罪，確實已過追訴時效。另一方面，因為不起訴決定書只是法律文書，“到底魏某鳳是一開始要自己收買，后來收買后賣了，還是一開始就是幫助她妹妹魏某蓮收買，這個關鍵事實需結合案件證據(jù)判斷。從不起訴決定書落款日期來看，已經(jīng)超過向檢察院直接申訴的時間，若受害者家屬不服，可以采取向法院提起自訴的程序救濟。”金琳說。
金琳稱，根據(jù)刑法240條的規(guī)定，拐賣兒童罪一般判處5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，追訴時效為15年。如果有刑法240條規(guī)定的8種加重情形，可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、無期徒刑，情節(jié)特別嚴重的還會判處死刑，這種情況下追訴時效為20年。如果過了20年認為必須追訴，報 檢核準，還可以繼續(xù)追訴。
�。楸Ｗo受訪者隱私，文中王雨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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