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評怎會尷尬了起來
陳嫣婧
書評是樁新鮮事物。它是圖書業(yè)業(yè)已發(fā)達的產(chǎn)物,是商品社會的某種營銷手段。但它又是文藝,更早的時候,這些文章可能會被認定為文藝評論,是文學(xué)體裁的一種,而專業(yè)的文學(xué)評論者也是作家隊列中不可少的一員。只是,如今商業(yè)、文化和純文藝之間的界限似乎越來越不清楚了,文字的東西往往能輕而易舉地成為商品,或者本身已經(jīng)是商品。書評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一樁尷尬的事物,像塊三夾板,被扔進各種商業(yè)手段與商品信息的漩渦之中。
書評的價值一再被懷疑,被貶低,有人甚至拋出疑問:“中國還有獨立書評人嗎?”這問題問得尖銳,但吾等寫作者不得不面對。我個人悲觀地認為,這“獨立”二字,就像純牛奶,含量可以高,也可以低。某些低含量的,說它毒害人也不見得苛刻。
書評人的角色就像是一個中間人,一邊系著媒體一頭掛著出版社。而這兩頭有一個共同點,即毫不遲疑地更看重書,而不是書評文章。
隨著圖書業(yè)的不斷擴大和專業(yè)化,圖書的制作出版以及營銷已經(jīng)成了一個較為成熟的系統(tǒng)工作,就像一條流水線,出版社也好,媒體也好,都只是這條線上的某一道工序或者某一個部件。那么與書籍本身息息相關(guān)的書評,不可避免地被納入其中。
很多書評人的圖書信息就來源于出版社,有些甚至和出版社有著長期的合作關(guān)系,該社有了新書,先把資料電郵給書評人,或直接指定一本新書讓其撰寫評論稿。相對的,媒體,如一些報紙的閱讀版編輯,同樣會有一份長期合作的書評人名單,編輯對書籍也有選擇權(quán),比如這期的版面需要一篇歐美暢銷小說的書評,他也會第一時間知會書評人,向其約稿。
所以,現(xiàn)在書評人的角色就像是一個中間人,一邊系著媒體一頭掛著出版社。而這兩頭有一個共同點,即毫不遲疑地更看重書,而不是書評文章。因為他們的工作的共同指向是推薦一本書,而不是欣賞一篇好的評論文章。
觀點的提煉是需要時間和精力的,可是新書過時的速度比女人衰老的速度還要快。
即便有些書評人,可以跳開出版社去選擇自己喜歡的書,但這“喜歡”,其實是相對的。
媒體對于書評稿往往會有很多的附帶要求,如字數(shù),主題等等。更要命的是,一些格外講求時效性的媒體,往往只刊出出版三個月以內(nèi)的新書,即使是重版的新書,有時也不予考慮。我寫書評初投稿時,還不知道這些規(guī)則,有了喜歡的書就寫出好多字的文章來,好不容易打聽來媒體編輯的聯(lián)系方式,稿子發(fā)過去,得到的回應(yīng)經(jīng)常是:“寫得還可以,但不是新書,不能用!睗u漸地,我也開始追新書,看各出版社的出版目錄,挑選其中可能最對媒體胃口的作品,不論自己是否喜歡,書是否好,先拼出一篇文章來。
三個月很快,不容人多思考,多泡圖書館查資料。觀點的提煉是需要時間和精力的,可是新書過時的速度比女人衰老的速度還要快,今天還山花爛漫的,明天就綠肥紅瘦了。著急忙活之下,只能生搬硬套,昧著良心,有時簡直覺得自己沒有職業(yè)道德。可這么來的東西,有些媒體倒很欣賞,覺得時效性強,容易向公眾交差,F(xiàn)如今,媒體與效益的結(jié)合更為緊密,一份沒有時效性的報紙,估計是不會賣得好的。
有一次,一位編輯向我約稿,我感嘆一句:“就不能寫一本我喜歡的老書嗎?”這也引出編輯的萬般無奈,他說,這是作為讀書編輯那么多年來最困惑的事。一篇書評,不能寫老書,不能寫自己的感受,要客觀,全面,具體,有力,那和新聞報道還有什么區(qū)別?一篇文藝評論,要寫到為了時間而拋卻觀點,為了時效而放棄琢磨,為了從眾而丟開個性,這篇文章還能有血肉嗎?
現(xiàn)今的書評,出現(xiàn)了兩種很不正常的現(xiàn)象,一是不讀書就寫,二是用大量的史料、社會背景或技法介紹來填充評論內(nèi)容。
也因為這種種的“不自由”,不少書評被業(yè)界和讀者批評在情理之中。比如體現(xiàn)不出書評人自己的觀點,看不出評論者的底蘊,文章四平八穩(wěn)沒有個性,模式化等等。前段還有一個書評人出了一本書叫做《虛擬書評》,大大方方地講解著書評文章的N種模式,讓觀者對號入座,F(xiàn)今,批量生產(chǎn)書評的書評人大有人在,我自己也曾寫過那些比白開水更沒有味道的乏味書評,現(xiàn)在看來,似乎也陷入程式化的困境。
那么,理想中獨立的書評應(yīng)該是怎樣的呢?其實沒有統(tǒng)一的定論,但我認為需要有這些條件:首先,作為評論文章,一定要立論,也就是有自己的觀點,文藝的觀點不必要那么客觀,所以要求書評寫得客觀其實是可笑的。但觀點一定要被充分論證,有理有據(jù),才能說服人,或者帶動人去讀這本書。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:深入的文本分析。自然,書評不是論文,現(xiàn)如今研究院的論文是越做越細,切口越來越小,為的是盡量科學(xué)。書評不必如此,但也不能止于蜻蜓點水,將作品的大概內(nèi)容介紹一遍了事。對作品的內(nèi)涵和寫作技巧有較為深入的把握,能將作者欲言又止的部分挖掘出來,把文本的多種可能性條分縷析,給讀者指出一條或多條更全面閱讀作品的途徑,這才是文本分析要做的。
其實,約翰·馬克斯韋爾·庫切、喬治·奧威爾等名家都寫過書評,有的還收成頗豐,這和他們自己有高屋建瓴的視野和良好的文學(xué)功底是分不開的。而現(xiàn)今的書評,卻出現(xiàn)兩種很不正常的現(xiàn)象,一是不讀書就寫,當然,并不是說寫書評就一定要一字一字地讀完這本書,然而你一旦決定做深入的文本分析,對文本的了解程度將決定你解析的深度,不讀書,簡直是不可理喻的。二是用大量的史料、社會背景或技法介紹來填充評論內(nèi)容?此苹ɑňG綠的好像很好看,很豐富,很深奧,其實恰暴露出書評人對文本本身把握的缺失,F(xiàn)在的一些文化類雜志,希望書評文章的容量很大,說得更多,這種典型的“信息大爆炸”時代的心態(tài)也助長了這種寫法。當然,所謂“知人論世”,作品的各種背景并不是不能介紹,但介紹的目的一定是為你的分析服務(wù)的,不是為介紹而介紹,拿介紹當成你寫書評的“看家本領(lǐng)”。即便你的佯裝深刻能騙得過一部分讀者,但對于那些真正想要了解作品,深入閱讀作品的作者而言,這種伎倆是很容易被識破的。
在我看來,最好的書評應(yīng)該是廢話少,材料精,介紹恰當,分析深入,并適當滲透筆者個性的。它有別于學(xué)術(shù)論文,又區(qū)別于讀書有感抒情小品文(豆瓣網(wǎng)上大量充斥),它的專業(yè)性和扎實品質(zhì)確保了給讀者閱讀提供一個更好的視角。雖然各種制約,各種擠壓讓好書評幾乎成為一個夢想,但也許我們作為書評人,在看清形勢的情況下,仍然可以嘗試“戴著鐐銬跳舞”,寫得好一點,靜一點,不要拿什么著作等身、署名占領(lǐng)各大媒體來自我標榜,這沒有什么意思。當然,如果有的書評人寫作純粹是為了生存,必須要靠巨大的文字量來養(yǎng)活自己,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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