誅諸呂,安劉氏,立新帝,太尉周勃的功勞最大,新上任的漢文帝劉恒自然虧待不了他,于是下詔,賜周勃黃金五千,加邑萬戶。漢時一金為萬錢,五千金就是五千萬錢,相當(dāng)于當(dāng)時五百戶中產(chǎn)人家財產(chǎn)的總和。而且周勃本就有萬戶封邑,如今再加封萬戶,哇塞,發(fā)了。
而另一位有擁立之功的大臣陳平卻看出不對勁了,雖然他也被賞賜了黃金兩千,加邑三千戶,但陳平的政治嗅覺多靈敏啊,哪怕是全身熏香,他還是聞到了皇帝的臭屁味,這位新主子雖然才二十三歲,但 不是可以任人擺布之輩,咱還是早想后路吧。
于是,右丞相陳平立刻托病要辭去相職,表示自己在此次平亂事件中功勞遠不如周勃,所以情愿讓賢,劉恒覺得也確實如此,于是拜周勃為右丞相,而降陳平為左丞相(漢初有設(shè)左右丞相,以右相為尊)。
與陳平的謹慎相反,周勃卻得意的有點兒找不著北了,這也是人之常情,他現(xiàn)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而那“一人”還是他親手捧上去的,真可謂“天低吳楚,眼空無物”,升官升到 點,發(fā)財發(fā)到手發(fā)軟,換做誰也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還保持著 的冷靜與清醒(大概也只有陳平、張良、衛(wèi)青那樣的神人能做到)。于是,這個世界上總有些貌似君子的小人,喜歡以禮節(jié)倫常之名,行政治投機之舉?谥写蟮览碚f的一套一套,其實心里那點子小九九,還真以為大家看不出來么?
這個君子與小人之間的灰色人物,就是世稱“無雙國士”的漢初名臣袁盎。
袁盎是楚地人,字絲。父親在楚漢時期當(dāng)過強盜,天下太平了之后不當(dāng)強盜了,搞慈善業(yè),專門接濟江湖兄弟,后來又舉家遷徙到安陵(今陜西咸陽市東北),一轉(zhuǎn)身成了地方上的頭面人物。袁家在安陵,可以說有錢有勢,黑白兩道通吃。這種人,說的好聽是大俠,說的不好聽就是豪強,不管怎么說,那就是就是交游廣闊小弟眾多,正宗一個江湖大佬。
袁家到了袁盎這一代開始涉足政壇,向官場進發(fā)。呂后時期袁盎在上將軍呂祿家里做門客,既是呂氏一黨,袁盎的政治前途本已無望,但他哥袁噲人脈極廣,一番運作之下竟讓他到朝廷里給劉恒做了郎中。郎中這官雖小,卻可接近皇帝展現(xiàn)才能,所以前途其實非常光明,漢朝很多名臣都是從這里起步的。
周勃是三朝老臣,又有擁立大功,劉恒對他自然甚是恭敬,每次散朝,都是親自送他走出殿門,并目送他遠去,含情脈脈,心里憋火。而周勃對此竟也頗為受用,每次出宮都是大搖大擺,趾高氣揚,步履甚是輕快。
作為文帝的忠實仆從,袁盎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他認為這大違君臣之禮,必須堅決予以取締。
于是一次散朝之后,袁盎便問劉恒:“陛下以丞相何如人?”
劉恒當(dāng)然回答:“丞相可謂社稷臣也!”
袁盎卻搖頭道:“絳侯乃功臣,非社稷臣也。所謂社稷之臣,必君存與存,君亡與亡。方呂后時,諸呂擅權(quán),劉氏命懸一線。是時絳侯為太尉,主兵權(quán),卻不能救正。及呂后崩,諸大臣相聚謀誅諸呂,絳侯適逢其會,得以成功。今陛下即位,對其封賞特隆,敬禮有加,丞相不自內(nèi)省,反且面有驕色,而陛下依舊對其如此謙讓,此陛下與丞相皆失君臣之禮,臣竊為陛下不取也。”
雖然周勃奪軍誅呂,有政治投機的意味,但袁盎說他乃適逢其會方得成功,進而刻意抹滅其功績,這未免也不太客觀,這世上誰敢奪呂后的兵權(quán)?況且,周勃自居有功,情不自禁翹起了尾巴,這不是他囂張跋扈的故意之舉,而是他自矜少文的性格使然,這也情有可原。況且秦漢時丞相的地位本來就比后世高,其作為政府首腦,與皇帝這個國家首腦,在權(quán)力體系中地位相差并不大,所以丞相在覲見皇帝的時候,皇帝之前坐著要起立,乘車坐輦要下來迎接;丞相有病,皇帝還要擺開儀仗到家里噓寒問暖。這樣的待遇放在清朝,別說是沒事兒琢磨在哪塊地磚磕頭聲音大的軍機大臣,就是皇上他爹也享受不到。
但漢文帝卻對袁盎的建議非常受用,遂立刻對周勃轉(zhuǎn)變了態(tài)度,從此恭敬沒了,親切沒了,皇帝架子端上,辭色也越來越威嚴,還動不動挑刺給周勃小鞋穿。
皇帝態(tài)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(zhuǎn)彎,周勃頓時感覺到了不對勁,于是每日誠惶誠恐,提心吊膽,神經(jīng)都弄得快衰落了,卻始終不明其中就里。
后來,周勃終于得知是袁盎告了自己的刁狀,大怒。想當(dāng)初袁盎還當(dāng)過呂祿的門客,周勃完全可以把他順便清洗了去,至少可以終結(jié)他的政治生命。只是后來看在好友袁噲的面子上,這才放了袁盎一馬,袁盎不說感恩戴德吧,這次也不該倒打一耙,最多私下對周勃施以勸告,如果周勃當(dāng)真冥頑不靈死不悔改,還可以當(dāng)眾提出施以批評,奈何暗地里告刁狀,真乃一白眼狼也!
好在周勃這個人喜歡直來直去,從不愛來陰的那一套。他表示憤怒的方法,也就只是找到袁盎,開口一通大罵:“吾與爾兄袁噲善,今兒廷毀我!”
這句話里的“兒”是句粗話,大概就是現(xiàn)在兒子、小子、小王八蛋的意思?磥碇懿娴臎]啥文化,罵人吐的臟字,跟劉邦所謂“乃公”(你老子我)有的一拼。
面對暴跳如雷的周勃,袁盎既不與之對罵,也不賠禮道歉。他自認是個豪俠君子,又覺得道理在自己這邊,且又有皇帝撐腰,所以只當(dāng)周勃是空氣,壓根不理他。
不過,周勃雖怒,卻并沒有對袁盎進行打擊報復(fù)。因為他心理很明白,皇帝對他必然早有成見,不然不會因為袁盎的一句話就對自己改變看法,或許從前那謙恭的樣子本就是皇帝裝出來的,又或許袁盎也只是皇帝的一把借來殺人的刀罷了。周勃越想越后怕,身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擁有擁立大功的武人丞相,他面臨的政治環(huán)境可謂險惡,于是從此之后,周勃的跋扈與高調(diào)都沒了,他甚至還學(xué)會了在文帝的龍威之下“汗流浹背”,這在從前是不可能發(fā)生的。
圖:今江蘇沛縣安國鎮(zhèn)三諸侯文化園周勃雕塑
事情是這樣的,某次朝會,漢文帝問周勃:“天下一歲決獄幾何?”
周勃捧著腦袋想了半天想不出來,只好老老實實回答:“臣不知。”
文帝又問:“一歲錢谷入幾何?”
周勃還是答不出來,他又著急又害怕,竟至兩腿打顫,汗流浹背。
文帝一看,得,一問三不知,這你還丞相呢,笑死人了。便轉(zhuǎn)身又去問左丞相陳平。
陳平不慌不忙的回答:“此二事各有專職,非臣可知。”
“你也很搞笑,你是丞相,朕不問你問誰?”
“陛下即問決獄,責(zé)廷尉;問錢谷,責(zé)治粟內(nèi)史。”(廷尉:九卿之一,掌刑辟,為國家 司法官。治粟內(nèi)史:九卿之一,掌谷貨,為主管財政之官。)
文帝心中不悅,遂作色道:“既各事皆有主管,那你這個丞相是干什么吃的?”
陳平伏地叩謝道:“臣惶恐。陛下不知臣駑鈍,使臣得待罪宰相。宰相者,上佐天子,下理萬物;外撫四方,內(nèi)附百姓;使卿大夫皆能各司其職也。若廷尉與司隸內(nèi)史亦不知陛下所問,則為宰相之失職也!”
文帝聞言,頓時轉(zhuǎn)怒為喜,鼓掌道:“善!君實乃社稷之臣也。”
然后轉(zhuǎn)頭看了看旁邊垂頭喪氣的周勃,冷哼了一聲。
周勃見陳平應(yīng)對如流,能博皇帝歡喜,更自覺相形見絀,越加惶愧,下朝后,便一把抓住陳平,埋怨道:“君獨不素教我對!”
——就是你,平常也不把這些干貨教給我,搞得我在陛下面前出盡洋相,丟死人也!
陳平暗笑周勃傻的可愛,道:“君居丞相之位,豈有不知其職責(zé)乎?倘陛下即問長安中盜賊數(shù)目、性別、綽號,難道君也欲一一做答邪?”
周勃聽了這話,越覺慚愧,但回家后仔細一想,卻發(fā)現(xiàn)事情有點不大對勁,要知道劉恒在當(dāng)皇帝前也當(dāng)過十七年的代王,如今又當(dāng)了一年皇帝,并非政治菜鳥,豈能不知宰相之職?而陳平當(dāng)年故意將右相尊位讓予我,如今又配合皇帝演戲,眼睜睜的看著我出洋相,這其中似乎也大有貓膩!罷罷罷,這伴君不只如伴虎,簡直跟坐在刀山火海之中無異,陳平如精似鬼,故能應(yīng)付無虞,可我該怎么辦呢?恰好此時又有人提醒他說:“君既誅諸呂,立代王,威震天下,首受厚賞,處尊位。古人有言,功高遭忌,久必有禍!”
周勃聞言,頓時如山風(fēng)吹不落雨的夏天,一顆心墜入迷蒙深淵。他想起了伍子胥,想起了文種,想起了李斯,想起了韓信……
所謂槍打出頭鳥,當(dāng)年高祖時有韓信彭越等鳥人在前面頂著,所以他很安全?扇缃窭霞一飩兣艿呐芩赖乃,現(xiàn)在只剩他這支老鳥飛的 ,這……這樣想著,直想的頭皮發(fā)麻。周勃終于再也坐不住了,趕緊擺開筆墨寫辭職信,無非是說自己老病,不堪用,請歸相印,望陛下恩準,讓自己回府享清福。
文帝當(dāng)然答應(yīng):這個周勃占著茅坑不拉屎,還不如趁早回家抱老婆孩子算了。
于是,周勃辭官回府。丞相只剩了陳平一人。
不過陳平年紀也很大了,沒幾個月便因病去世,他算是平平安安的全身而退了,卻把所有麻煩丟給了周勃。文帝于是把周勃又請了回來,繼續(xù)擔(dān)任丞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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