吧嗒,我像年事已高、不再有用的彈簧一樣,松軟地癱在了沙發(fā)上,失去了起身的彈力。
這是我尋找小程序短劇粉絲的第五天。在人來人往的天橋,呼吸困難的電梯,沒有座位的地鐵上,我四處張望,盼望看到有人捧著手機,沉浸在豎屏短劇里。
這個刷新影視從業(yè)者對“快”定義的新劇種,2023年創(chuàng)造300億營收,差點趕上中國電影一年的500億票房。
尋找的結果顯而易見。很遺憾,我在廣州的人潮中,在與上班族自帶的飯盒碰撞間,成功地迷失了。一位影視制片人告訴我,愿意付費看短劇的人,通常是那些平時生活里很難被注意到的人。
《奇跡·笨小孩》劇照
有研究機構提供數據,小程序短劇的主要受眾群體是二三線城市的“80后”及年紀更大的人群。其中,愿意為此掏錢的人,往往文化水平相對較低,對電子產品操作并不嫻熟。影視圈將這個人群稱為“下沉市場”。
如果人們普遍認為,上是褒義詞,那么反義詞的“下”也自帶情感色彩。講究快和爽的短劇1分鐘1集,主角的愛恨情仇充斥整張屏幕,把像我一樣陷進沙發(fā)、沮喪的人,一一擊中,收入囊中。
“下沉”力量的強大一度讓從業(yè)人士費解。情愛、重生、復仇循環(huán)往復,受眾持續(xù)點擊、激情下單,潑天的流量與財富,降臨到短視頻平臺與短劇從業(yè)者上。
新的類型激活了,影視就業(yè)崗位增加了,我們卻很少去問,那些支撐起火熱市場、沉迷于豎屏短劇的粉絲,究竟在想什么呢?
01
一半鄙夷,一半沉迷
南方的回南天,霧蒙蒙的。在一個寫字樓底下的美食廣場,我見到了陳強。
距離回廣東清遠老家過年還有8天。去年,為了掙春節(jié)期間平臺獎勵的每天300元加班補貼,陳強沒回家。
如今,深夜11時,陳強與許多騎手一樣,躺在美食廣場屬于自己的“工位”——電動車上,身體靠著外賣箱,等待著手機提示音響起。
同樣的姿勢如果出現在法國電影里,那很可能是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后,沙灘,紅酒, 。
但陳強戴著口罩,頭盔系得很緊。他在用他那長長的指甲,反復滑動著面前的兩部安卓手機。手機就是他的“紅酒瓶”,而里面裝的是永遠不用讓屏幕橫過來的豎屏短視頻。
接單空隙的騎手靠在電動車上休息
豎屏短劇,就是在過去半年里讓他感到最“爽”的視頻品類。
他對這個喜好感到有些羞恥。事實上,這是絕大多數人對我表現出來的態(tài)度。
“沒什么好看的,”陳強形容,“你多刷一些(短。┚椭,都是一個套路。”
但如果細問他的觀劇習慣,矛盾就出現了。過去半年,他刷了幾十部短劇。只要一在平臺刷到感到精彩的片段,他便忍不住地通過各種渠道(可能是盜版網站,可能是其他用戶分享),找到全集。
凌晨結束工作,躺在城中村的出租房,他會用3—4個小時,把找到的短劇一口氣看完。
他太能理解為此付費的人,因為短劇“太雞賊”。一集1分鐘,總會停留在打臉、車禍、綁架等激起人多巴胺的精彩之處。每8—15集就到了付費點,也就是主角受傷、反殺、逆襲等命運反轉的節(jié)點。
抖音上有不少根據小說改編翻拍的短劇
按照張琦的經驗,霸道總裁等描述愛情的“古早文”,是網絡文學發(fā)展了十幾年的基本盤,這類網文有著最穩(wěn)定的讀者。
張琦的婆婆,就是贅婿文的多年愛好者。那些“換湯不換藥”的劇情,卻長期像磁鐵一樣,吸引著老人的時間。
這種癡迷從何而來,身為作者的張琦也“說不好、說不清”。
粉絲的偏好反映在大數據里,推動了消費市場形成,又倒推了短劇創(chuàng)作。
捧紅了短劇演員孫樾、徐藝真的頭部公司“原上慕光”的編劇劉宇陽介紹,短劇大體分為IP。ㄙI成熟IP拍攝的。┖驮瓌(chuàng)劇,但“不管是哪種,都會有業(yè)內對標項目”。
徐至真和孫樾在抖音直播互動
如此情形下,劉宇陽說,劇本不再是決定短劇表現的關鍵因素。“現在是綜合因素:投流怎么樣,拍得怎么樣,演得怎么樣,觀眾最近怎么樣。”
投流,如今才是短劇圈玩轉流量和注意力的最關鍵一環(huán)。“操盤手”有兩種,一是視頻剪輯師,二是投手。
剪輯師負責把幾小時的短劇剪成“爽點滿滿”的各類片段。接著,投手在各平臺買量,進行推廣。重要的是,每個投手都有上千套方案,根據投資回報率隨時調整。
有媒體做過一個形象比喻,這就像超市的試吃推銷環(huán)節(jié)。剪輯師需要把“試吃品”進行切片;投手負責把它們帶到路邊,吸引人注意。這些環(huán)節(jié)重度依賴大數據,也是最占成本的環(huán)節(jié)。與傳統(tǒng)影視不同,投流環(huán)節(jié)占短劇總成本的80%~90%。
一切變得像數學題般,短視頻平臺是出題者,投手與影視制作公司是解題者。所有的努力與組合,都是為了爭取更多“欲罷不能”的粉絲,讓數字最大化。
劉宇陽告訴我,受歡迎的短劇在過去半年已經“風水輪流轉”,“這個階段是甜寵,下個階段是虐戀,再下階段可能就是戰(zhàn)神,它是不斷循環(huán)的模式”。但短劇吸引人的核心一直沒變——“爽”,爽得激起人的基本欲望。
優(yōu)酷內容開放平臺公開的2024年度短劇片單
“霸總只是載體,戰(zhàn)神、王爺、首富都是載體,”他說,“當下很多人的生活并不如意。”
而節(jié)奏快、強調爽的短劇,就是一個負責生產幻象的泡泡機。
劉宇陽曾總結,男頻短劇會迎合男性一夜暴富的幻想,或者是征服女性、贏得女性青睞的欲望;而在女頻短劇里,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男主角,多金、專一、帥氣、表面冷漠但是一定會“追妻火葬場”,很多女性需要這樣一個“形而上的、抽象的人”。
把握了下沉市場的基本特征和情緒,劉宇陽說,你會發(fā)現,“這一代人的表面見識基本同頻,臆想的世界大同小異”。
活在被數據操縱的時代,人會是像被逗貓棒逗的小貓一樣嗎?逗貓棒往左,貓往左跑,逗貓棒向上,貓立刻跳上去追。
此時,更上層的平臺、算法、創(chuàng)作者,是否正在拿著逗貓棒,看著粉絲咯咯發(fā)笑?
03
失意人生
創(chuàng)作者的理解,構成了對短劇成癮者的一部分解釋。
人們渴望的亙古不變:事業(yè)、錢、愛情,都是有關命運的輪轉與逆襲。
與一切欲望都能得到滿足的短劇世界截然不同,對很多粉絲而言,人生總是有很多不如意。
“80后”妮妮,真的靠著網絡文學與自知沒有營養(yǎng)的短劇,活了十幾年。她是網絡文學的忠實粉絲。過去十幾年間,她愛看的文學,從清代穿越文變成了重生文,后來是宮斗文,接著又迷戀現代言情小說。
她向我分享了三本最愛的小說:《拒嫁豪門少夫人》《恃寵》《誓不為妻》。
《拒嫁豪門少夫人》的開頭這么寫的:“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?她不稀罕。有權有勢,俊如神祇?她看不上。一年前毅然退婚,誰知竟再次落入魔掌。看著眼前男人妖孽的臉,白歌攥緊雙拳,當年真是瞎了……”
《誓不為妻》的故事梗概也有些相似:三年前女主角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小三,失去親人、容貌、健康的身體。她誓言,要讓渣男血債血償……三年后,她華麗歸來,變成了 分析師、楚氏投資CEO的合法妻子。
《回家的誘惑》劇照
霸道總裁追妻,女性逆襲……這類情節(jié)陪伴了妮妮婚姻生活中數個失眠的深夜。這類喜好,她很少和丈夫述說。丈夫連電視劇都不愛看,更別提理解她的情感。
十多年的婚姻生活,最大的意義成了搭伙過日子。
“說來你可能不信,”妮妮說,“如果可以重來,我不會再結婚了。”
過去,她以為婚姻是一個女性最終的歸宿,在該結婚的年紀進入婚姻,從來沒想過可能的心理錯位。
“我想要霸道總裁,但最后嫁了一個木頭。”她自我剖析道。在虛擬世界見過那么多意亂情迷,妮妮不斷感嘆:“我從來沒有那種好愛他,只想和那個人結婚的感覺。”
她漸漸得出結論,婚姻應該要追求“雙向奔赴”,否則沒有意義。
遺憾只能從虛擬世界中填補。在妮妮之后,我找到了好些相似的人——現實生活有缺口的人。
39歲的廣西人李佳樂,是我在短劇演員馬秋元的粉絲群里遇見的。馬秋元有一雙水靈大眼睛,因出演了咪蒙黑蓮花而知名,被稱為“短劇女王”,近半年,她已經主演了20多部短劇。
李佳樂是群里低調的鐵粉,也是馬秋元直播間的忠實粉絲。每次馬秋元開短視頻直播,李佳樂在場的時候都要送禮物,有時候是火箭,有時候是玫瑰花。
馬秋元
但在某次交流時,得知我正在吃麥當勞,李佳樂感嘆:“吃麥當勞,有錢人。”
馬秋元演的愛情短劇,李佳樂差不多每部都看了多次。他給我分享自己的B站收藏夾,里面基本全是馬秋元的短劇。
他還利用了自己的特長。有兩次,他分別花了5天時間,給馬秋元畫素描畫。
李佳樂主動和我提起他那段歷時兩年半的失敗婚姻。據他的回憶,前妻是他在32歲時,因為父母催婚催得急,匆忙在交友平臺上談的對象。
婚后,他才認清對方的品性:“脾氣暴躁、有潔癖、說話潑辣,吃飯不許吃出聲音,還借高利貸。”最后,因為對方網貸,兩人離了婚。
他與妮妮發(fā)出了一樣的感嘆:“我當初就不該跟她結婚。”
04
完美世界
遺憾都是過去式了。年近四十,李佳樂的信條是,“過好自己”。
比起年輕時對事業(yè)的追求,對房子與車子的渴望,他現在不會想那么多了。他更愿意接觸那些讓他快樂,“讓生活樂觀”的事物。
三年前,他決定結束打工生涯,在南寧擺攤為行人畫素描畫。個體戶的生意不好做,有時候等了一天都沒賣出一幅畫。但李佳樂還會樂觀地表達:“努力了就有收貨(獲)。”
反正,“我可不想在(再)幫人打工了”。
《棟篤神探》劇照
在過去15年的打工生涯里,他去過東莞,也到過浙江浦江縣的化學工廠。后者是他認為最累的工作:每天穿著防護服,“晚上九點上班,白天六點下班”。最后,因為在外打工太累,他選擇回到南寧。
在南寧的生活依然操勞。他干過網咖、金融業(yè),又在房地產、信貸、pos機、安保等行業(yè)待過,“什么都做過”。最后,隨著婚姻失敗,事業(yè)也沒起色,他終于決定放過自己,在虛擬的世界擁抱幻境。
在短劇與小說里,李佳樂尋找到了那個終極正確的世界。那里的女主角,“溫柔和諧、甜美,又不愛發(fā)脾氣”。男主角只要真心對她好,兩人就會有長相廝守的結局。
“說白了,其實我就是不喜歡脾氣暴躁有潔癖的女人。”李佳樂總結。
妮妮追求的也是這樣的世界,一個建立在樸素善惡、因果報應之上,與殘酷現實完全不一樣的世界。在短劇里,多數壞人會受到嚴厲的懲罰,而好人結局美滿。
躺在電動車上的陳強,也陷入這樣的相信之中。至少在每個沉浸于短劇的凌晨,他相信并期待,窮小子終有逆襲、打臉反派、一呼百應的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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